作者/袁嘉琳
初晓时分下了一场小雨,阶前的桂花积了一地,重重叠叠。清早初秋的凉风吹拂着桂花里的草木,窸窣作响。日光熹微,落在青石板上,明净如积水。不知从哪儿传来啁啾的鸟鸣,一声高,一声低,此起彼伏。
葛宝仪弯腰在桂花树下,两手抓着笤帚,正一点一点将地上的落花扫到一块儿。竹条拂过石板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像风穿过林海。
倏忽一阵风起,裹挟着桂花馥郁的甜香与雨后独有的泥土的气息,吹得葛宝仪不由得拢紧了外套。她停下脚步,拄着笤帚,缓缓地仰头,看着半空中簌簌飘落的桂花,然后怔了很久。
入秋了啊。
她喃喃着。
其实上塘已经入秋了很久。阳光一寸寸变得柔软而干爽,桂花树在沁凉的空气中一点点染上金黄,黄昏时候,鸟迁徙的身影就像水墨画,穿过白昼与夜晚的分界线,安宁且分明——一切都恰到好处的呼应着,唯独葛宝仪固执地认为它们属于秋天,但并不代表秋天。
其实葛宝仪比谁都要期待秋天的到来。她从某一天开始就在盼望着秋天,但她始终觉得,秋天是在那一刻忽然降临的,就像一阵桂花雨落在她的头顶,一如许多年前她第一次踏入桂花里。
桂花里是上塘镇的一处弄堂,不大,位于上塘河畔,初建约是民国,常年聚居形成如今的规模。地方志中对它的记叙一笔带过,大约因为确实没什么好写的。
和历史悠久的上塘河相比,桂花里实在算不上古老;但在上塘镇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一众建筑中,桂花里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后来的人们看到关于那时桂花里的照片,常常可以发现这样两件事——冷峻分明的对比与黯淡杂乱的色调。那种低饱和度的画面里天空总是灰色,工厂的烟囱高耸入云,世界像是回到默片时代,带着某种慢镜头的灰色幽默。很难说是摄影师有意为之还是本就如此,因为眼睛和记忆同样具有欺骗性——
比如,葛宝仪意识到秋天来临的那个清晨,熟悉而不真实。一场细雨冲淡了太阳常年赋予桂花里的过于浓郁的色彩,于是一切都显得轻盈,明净与澄澈中透着脆弱感,像易碎的琉璃瓦片,折射出敏感纤柔的光彩,和记忆中的桂花里形成错位的重影。
杜太太见到葛宝仪时,葛宝仪正扶着笤帚,望着桂花树出神。杜太太连唤了三声,葛宝仪方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朝杜太太的方向看去。
杜太太推着轮椅上的杜老师,走得很慢,在和煦的朝阳下,就像两尊海边的雕像,安宁祥和。
杜太太说杜老师今早难得清醒,却非要去看上塘河。葛宝仪礼貌地微笑着。
不知道上塘河有什么好看的,杜太太看了看杜先生——他正眯眼小憩——顿了顿,又转头对葛宝仪道,等到了河边,我推着他走啊,走啊,到一处,他就说,啊呀这里我小时候游过水的,那边我和张家阿哥一起玩过的……
葛宝仪瞥了一眼杜老师,就像杜太太说的,杜老师今早的精神似乎格外好。他看见了葛宝仪,并在认出她的那一刻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露出他黢黄的牙。
葛宝仪扶着笤帚弯下腰,凑到杜老师面前,问,杜老师,你还记得我不?
杜老师咧嘴笑着点了点头,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葛宝仪凑近听,才听清楚,他说的是,你的桂花酒,好喝。
葛宝仪笑了。
秋天到了吧?今年还能不能喝到你的酒哇?
好噢。今年我做了酒,一定第一个请杜老师喝。
杜太太盯着葛宝仪。注意到杜太太的目光,葛宝仪抬眼冲她笑了笑,杜太太也牵起嘴角,不好意思地回以微笑。
目送杜太太推着杜老师的身影消失在桂花里的转角,葛宝仪转身,看见桂花树下满地的落花。
是到了酿桂花酒的时节啊。她想。
她已经好多年没酿过桂花酒了。
六点半,城市开始苏醒。说着各样口音的工人们大声嚷笑着经过桂花里,他们身后有汽车的鸣笛、引擎的嗡鸣、车铃的回响,轱辘的声音则属于那些为了生计而走街串巷的流动摊贩们。他们就像一阵陆风,在穿过桂花里的时候扬起城市的尘埃,最后隐入人海。
葛宝仪从地上的水洼中窥见她和柳如观的身影。柳如观的衣着很打眼,在水中倒影就像晕染开的水彩画。那件紫色毛衣是柳如观自己织的,柳如观很喜欢;外面披着的海蓝色外套则是丝联厂二十年前的工装。工装最上面颜色各异的三枚扣子是原先扣子掉了之后补上的,但很少会被系上,就像游离在队伍之外,不合群的候鸟。
柳如观的菜篮里已经积了许多东西,但她的目光很快便又被路边的上海青所吸引。摊主是个中年女人,热情地吆喝叫卖,脚跟旁的摊位上摆了很多绿色的新鲜蔬菜,在萧条的日子里显得格外青翠。
葛宝仪想起来,十来年前,翠绿饱满的小青菜还是稀罕物,因为不易养活,往往还在嫩芽时便被摘了下来,也没有“上海青”“苏州青”这般好听的名字,一律都是“鸡毛菜”。那一刻她从几个名字的轮廓中看见时光流逝的痕迹。那些名字不知不觉地交替,在无数个春秋,悄无声息,成为她的航线,白色尾迹,翻涌天空和雨水的可能。
杭州的秋天不短,但它过的太快,以至于模糊了边界。没有慢慢退火,没有慢慢起风,没有慢慢等树叶变黄,只是忽然吹来一阵充盈着桂花香甜的风,满地的落叶像一阵漩涡,让人辨不清方向。再回过神来时,冬天已然降临。白昼更早地落幕,路灯在黑夜蚕食最后一点光明前亮起,明亮的光晕如涟漪一般向外荡漾开去,像是被放大的雪花。葛宝仪觉得那样的雪花最衬冬天,杭州的冬天。杭州的冬天很冷,但不下北方的那种大雪——葛宝仪从未去过北方,不知道北方的雪花和杭州的雪花是否一样。但她小时在书上读过,北地的雪,纷纷洒洒,就像漫天扬起的柳絮。
秋末冬初,院中的桂花大多落了,只是每天清早树下又会积一些落花。葛宝仪每天早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些落花扫到畚斗中。打扫落花的时候,葛宝仪总是会忍不住想起酿酒的事。今年最好的酿酒时节已经过了,现在的桂花太老、太涩,她的手艺已经生疏……
中午时分,杜太太会推着杜先生出来晒晒太阳。杜老师人生得很高大,即便蜷缩在轮椅中也是如此,只是他年轻时由肌肉塑造的形象只剩下了骨架来支撑,像是一具将要散架的钢铁塑像。杜太太微笑着和葛宝仪问好,杜先生有时也会抬起头,挤出一个笑容。葛宝仪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她来。
临近年底,杜家的独生子从上海回来了。绿色的出租车停在桂花里的入口,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从车上下来,留着低调的背头,修身的西装和尖角的皮鞋让他的每一步看起来都像在雀跃。柳如观满眼羡慕地看着拎着大包小包礼品的上海青年,眼神有些发呆,却是放着光的,像是一汪很浅的湖水,一眼就看得到底,在风拂过水面的那一刻泛起漂亮的涟漪。杜家的青年礼貌地微笑,柳如观一时失语,只是傻笑着和他问好。柳如观笑起来的时候,满脸的肌肉都簇拥到她的两颊,鼓起来的两颊就像仓鼠的颊囊,带着某种憨厚的慈祥。
柳如观和葛宝仪说,小杜一定是来接他爸妈去上海享清福的。杜老师真是好福气啊。
听柳如观说这些话时,葛宝仪正在补那件藏青色大衣,一针一线,缝得很用心。
葛宝仪是在箱底发现的那件大衣。她当时一眼就认出了它。大衣很新,就是袖口被老鼠咬破了个洞,不过,她想自己应该能补好——
那个想法悄无声息地出现,就像蜻蜓低飞点过水面,迅速而安然。葛宝仪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要去修补这件大衣,虽然她并不反感。她只是并不觉得自己还会有穿上它的机会。她太老了,这个年纪的老人在人们的心目中早就有了确定的形象,而任何多余的元素都会显得格格不入。久远的岁月如同琥珀一般,赋予她们威望,也将她们封印。
停顿片刻,葛宝仪道,你也很有福气啊,两个女儿,那么能干,又那么孝顺,都在杭州,离你也近。
柳如观笑着转过头去,对着西风,喃喃道:好是好呀,可惜终归不是城里人噢。
葛宝仪透过她的老花镜片看着柳如观,风吹过她们之间的间隙,带着微凉的寒意。年岁的增长模糊的不仅仅是记忆的边界。从前她常常觉得年龄是人身上与生俱来的烙印——儿时以为每一岁的孩子与大人都泾渭分明,分属两个种别;十八九岁时也觉得自己与三十岁的青年会是两幅模样;等到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便觉得都没什么不同了。
葛宝仪看着柳如观,岁月的流逝确实在她身上留下了某种烙印,却和年龄无关。她已经过了开怀大笑的年纪,柳如观亦然。她们说话的时候,眼睛都不自觉眯起,像是笑眼的弧度,又或许只是视力衰退所致。而没有经历过衰老的人们怀着美好的天真,将她们称为慈眉善目。
其实柳如观要比葛宝仪年轻很多。葛宝仪生在桂花里,长在桂花里,三十来岁时赶上私房改造,父亲留给她的房子一半做了经租房,于是为了适应小得多的房间,她不得不舍弃很多东西——儿时在上塘河边拾到的青色鹅卵石,破损了一只翅膀的墨纸风筝,泛黄的识字课本……到后来,关于二十岁前的物件,她只留下了几张单薄的相片。那上面有她、父亲、母亲。那时候她想,哪怕等她很老很老了,她也定然不会忘记这些相片。
柳如观正是在那时搬进桂花里的,从此一住便是好多年。转眼间,桂花里的人家走的走,搬的搬,只剩下了几户人家,守着老房子,聊以卒岁。葛宝仪偶尔会想起曾经几户人家挤在一栋房子里的时候,那时的桂花里,喧嚷,杂乱,桂花树影斑驳,带着朴素的热闹。
关于在柳如观如今这个年纪的事,葛宝仪已经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那一年全国普及身份证,她也在街道的安排下去拍了照。那大概是她漫长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影像。照相那天,她穿了一件藏青色大衣。大衣是她好多年前买的了,珍惜且昂贵,她很少舍得穿,于是不经意间她就过了穿大衣的年纪。那次照相之后,那件大衣就被她彻底压在了箱底。
阿姐,你刚刚在想什么,这么入神的?
柳如观的声音像投入潭水的石头,在空谷间激起回音。葛宝仪回过神来,愣了愣,问,你说什么?
柳如观又问了一遍,葛宝仪一怔,盯着柳如观的脸看了很久,眼中有片刻失神,然后忽然舒展地笑道,没什么。
葛宝仪轻描淡写地移开目光,正巧看见一群喜鹊从桂花巷上方飞过,黑色的油亮羽毛,像屋瓦的颜色,在阳光里闪出柔和的阴影,就像脑海中日渐模糊的印象。
葛宝仪终于将大衣补好了。那是一件对她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很是艰巨的任务,而她做到了。完成那天,她站在院子里,将那件大衣捧在怀中,细细端详着它深色的纹理,布满老茧的手抚过厚实的毛呢面料,阳光明媚,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
几乎是鬼使神差的,葛宝仪穿上了大衣。指尖划过冰凉的纽扣时,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的心底升腾。她想象着阳光下自己面前有一面镜子,灰蒙蒙的镜面反射出无限感,就像结冰的湖面,而她的身影浮动在冰下的活水中,遥远又熟悉。
那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惆怅与落寞,并很快意识到它们根源于孤独,无所倾诉的孤独。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杜老师,在支离的记忆岛屿间漫无目的地漂泊。但与杜老师不同,她始终是孤身一人。
想了很久,葛宝仪敲开了柳如观家的门。她斟酌着开口,但柳如观在见到她的第一面,说的却是:杜老师走了。
杜老师的去世,其实并不算是一件意料之外的突发事件。十年前他便因为中风住过一次院,但在入院三个月后便吵着要回家。回家后一切照旧,只是饮食少了油辣辛腻,出行多了副轮椅,处处需要他太太照看着。
杜老师在退休前是钢厂的文员,喜欢听戏和书法,逢年过节常给街坊邻里写对联。在他退休后,杜太太便成了家中主外的。杜太太说得一口流利的杭州话,在桂花里的人家间口碑很好。杜先生常常是夹杂着普通话的杭州话,但他的普通话亦然不标准,无论是普通话还是方言都带着另一种语调。葛宝仪疑心杜先生是绍兴人,因为杜先生最喜欢绍兴的花雕酒,配上一小袋花生米,一个人优哉游哉的,可以品很久。
杜先生在初次中风后还是爱听戏,爱喝酒,爱吃花生米。但中风后杜太太便不让他喝酒了,他一开始还会闹脾气,生闷气,像个小孩子。可当他意识到无论自己如何,由妻子掌管的饮食不会有丝毫变化后,他便不再在餐桌上发脾气了。他开始顺从地接受被安排的一切,只是偶尔会无端地生气,暴躁,这时候,杜太太便会像对待炸毛的小兽般安抚他。他们很少对视,也不说煽情而无意义的话,相处的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温和的沉默。
杜老师出殡那日,是一个起风的阴天。由于桂花里的道路过于狭窄,送行的车队没法开入。裹着白色头巾的杜太太捧着杜老师的骨灰盒,在儿子的搀扶下一步步向桂花里的路口走去。她走得很慢,很慢,又或是这条路太长,仿佛抵过她半生的路途。
杜太太没有上车,而是来到上塘河边,扬起一把骨灰,撒到上塘河中。这是杜老师生前的遗愿,她还要将剩下的骨灰带回老家。
临行前,杜太太来和葛宝仪道别。她握着葛宝仪的手,像两棵相互依偎的老树,凭借虬曲的枝条攀附交错在一起。
她们或许都意识到了那将是她们最后一次的道别,但谁也没有说话。
杜太太上车后,葛宝仪回到屋内,一眼便见到了挂在窗边衣架上的大衣,厚实的毛呢表面像夜晚波澜起伏的海,透过缥缈的纱雾凝视着她。她的心也好似那片深蓝色的海,静默的海面下波涛汹涌。
杜太太被儿子接去了上海,不久拆迁的消息传来,人们渐渐淡忘了一个老人的离去。柳如观曾经几次和葛宝仪表达过拆迁的愿望,可这次,她什么也没提。唯一有一次,她望着剥落的白墙,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老啦,老啦。
葛宝仪忽然意识到,其实柳如观比她更害怕衰老。葛宝仪害怕遗忘、疲乏与卧床不起;在意着发梢每一寸的褪色;在意手背每一条青筋的纹路——这些都是衰老的细节。但她也有不害怕的细节,比如真正的生离死别。
隆冬真正到来的时候,天黑的很早,菜市场的商贩们依着古老的习俗也早早地收摊回家了。人们早早地收拾好东西,早早地乘着落日的余晖炊饭,然后度过漫长黑夜。葛宝仪也是如此。
六十五岁后葛宝仪的生活便渐趋简单和规律。早起浣衣买菜,准时的一日三餐,少油少盐,桌上常会放着一小碟榨菜或者一方腐乳。白天空闲时做些针线活,或者帮街道打扫卫生。天一黑,她便准时上床睡觉。屋子在十年前就装上了点灯,但一年开灯的次数不超过十次。就算是除夕夜也不例外。
有时她会被元日凌晨的烟火吵醒,透过屋檐上方的天空看见青黑的天幕,花火刹那升起,绽放的瞬间漫长到失真,穿行在暗夜与新年的曙光之间,残影明灭不定,像是彩色的涟漪在深蓝的湖水中荡漾开。那一瞬间她会有些恍惚,仿佛在另一个时空凝望着遥远的过去。
大年初一的早上,柳如观的二女儿带着丈夫和儿子从婆家赶来桂花里,大女儿则是昨晚便到了桂花巷。这是柳家好多年的习惯,每年除夕夜,都会有一个女儿来陪父母。她们常常是轮流来,偶尔也有一起的。有一两年葛宝仪被接到大女儿的婆家过年,回来就和葛宝仪抱怨说,余杭的方言就像天文,她还是更宁愿一辈子待在她的桂花里。而葛宝仪看着柳如观两个活蹦乱跳的孙子,那是她平静如水的生活中难得泛起的涟漪。
柳如观的先生在十年前去世。柳如观说她这辈子就进过三次病房,前两次是在生产时,第三次就是在她先生去世时。他是忽然倒地不起的,医生说是突发的脑梗,病因很多年了,像颗定时炸弹般埋在他的血管里,并选择在他六十五岁生日前一个月爆炸。他很快就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匆匆赶来的两个女儿在监护室前幽长的走廊里背对背站着,医生冷静而略带同情的声音变成缥缈的回声,连同那时的灰色粉墙与白炽灯反光,让人眩晕。大女儿身上穿着丝联厂的工装,宝蓝色,在灰白的空间中显得黯淡。
年后,生活又渐渐回归从前。
刚开春的时候,来了个年轻人,举着相机,在桂花里到处拍。主要是拍房屋,也会停下来和屋主攀谈,聊的也都是房子。人们以为他是土地局的,等他再来时便围着他关于拆迁的事问个不停。那个穿着花衬衫的青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解释说自己不过是个学生,来做民居调查的。众人听后皆作鸟兽散,葛宝仪站在门前,看着年轻人的身影,落寞地想到原来自己居住的地方已经成为一种纪念,就像埋没的文物一般。钢筋水泥构筑起这座城市新的河床,桂花里成为独自漂泊的孤船,她们则是最后一批乘客,站在古老的甲板上,看着时间之流汹涌,翻卷起白色的浪花,将她们来时的痕迹吞没。
依旧是天气很好的一天。初秋,无雨,有风,吹落满地桂花,扬起尘埃。
这一年丝联厂宣布破产,柳如观的大女儿下岗。那是两个世纪的新旧之交,一切都在向一个未知的方向发展。它就像夏天的黄昏,来得缓慢,谁也说不上来是好是坏,只能静静等待。
葛宝仪忽然想起那件被压在箱底的大衣,起身去找,没有找到,却发现了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她想不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相片了,但心情平静,将它们又放了回去。
仍没有大衣的影子。葛宝仪皱了皱眉,一转身却看见挂在窗边架杆上的大衣,藏青色的毛呢表面在银白色的月光下像遥远的海面。她愣住,然后是长久的失神。夜色寂静,月凉如水。
葛宝仪恍恍惚惚地走过去,靠近,再靠近,最后将苍白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大衣上。触及大衣的那一刻,真实的触感像蔓延至她全身,她感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
她真的老了。
第二天早上,葛宝仪起了个大早,穿上大衣,到照相馆中给自己拍了张半身像,和照相馆的人约好隔天将照片送到桂花里,又去市场买了一坛米酒。路上,她看见一群喜鹊飞过屋檐,掠过树梢,像一场扬起的落花。
回到家中,葛宝仪找出昨天刚刚酿好的桂花露,开始制作桂花酒。自打那动荡的十年过去,她便再没酿过桂花酒了。手艺有些生疏,但还好,凭着旧日的感觉,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她将酿好的桂花酒封好,送给柳如观,嘱咐她过几日再喝,并托柳如观的女儿到时候寄一壶到上海去,给杜太太。
回到屋里,葛宝仪从箱底重新找出那几张老相片。她虽然不知道这些相片是什么,但她相信它们一定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她将它们一起放进大衣口袋。
做完这些,葛宝仪如释重负地躺在了床上,静静地睡去,
葛宝仪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温暖得近乎有些不真实。她梦见许多年前一个寻常的午后,儿时的她站在门口,看着璀璨的夕阳穿过云层的罅隙,台阶下的桂花树被映照得金黄,花瓣簌簌飘落,融入满地流霞。父亲捧着借来的相机,和母亲一起,站在桂花树下呼唤她的名字……
窗外,吹落满地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