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集粹】寻仇——第一届风秦上塘文学奖获奖作品展之四

发布日期:2023-05-25 19:14 浏览次数:

作者/萧铁衣

始皇三十七年,越人反暴秦日益激烈,同年,秦始皇御驾东巡,企图巡行以展示其兵强马壮,威震各地的反抗人民,然而公然拦皇使者、暗中刺杀者依旧前赴后继。越地团结,人民勇武敢死,在目睹越地风土人情后,为了削弱其反抗力量,始皇下令强行移民,迫使越人流离失所,再起不能。

秦始皇携胡亥、李斯等人十月从咸阳出发,出武关,沿丹水、汉水南下到云梦,正沿着大江东下,这时已经过了丹阳,很快就要从陵水道上通过,直达钱唐县。

余杭有个勇士叫李钺,肤色很深,常穿短绻布裤,短发赤脚。他善于游泳,能在惊涛骇浪中穿梭自如,而他身上文的蛟龙仿佛沾水复活,总在风浪中相随护佑,无论多惊险的处境都能化解,会稽郡父老乡亲无人不知道他勇武。但他性情过于急躁,自知弄潮技艺高超,常自认天降大任,急于为民谋利,反而更被官吏故意欺辱打压,使得一家生活十分困难,却依旧傲然不屈。

李钺的家里只有一老母一妻子,以及一个幼子。他的父亲早年被征徭役建长城,自走后再无音信。依据当时的法令,李钺仍需在当地服徭役,仅剩妇女小孩劳作的一家,耕种十分困难,几乎到了无法维持生活的程度,更何况还有官吏时时来催沉重赋税。

从得知始皇开始第五次巡行起,他每夜在家中磨刀到凌晨,磨刀声使得周围的邻居都心惊胆战,纵使磨得刀刃反射的光比月光还要寒冷,也无法浇灭他眼中的怒火。李钺每日出门前必三拜老母,告别妻儿,携刀离家,始皇没到余杭,他晚上就会回来,一言不发继续磨刀,连他那皮肤上所刺的蛟龙也因磨刀的动作而急躁地游动着。

李钺与越地人民已经等待太久了。

是日,陵水道上方乌云骤起,天地被遮去光辉,冰冷的河面涌荡着漆黑的浪水,风阴森地掠过黄泥墙边的枯草丛,这是从水道吹来的风。李钺出门前把刀缠紧,用粗布条连接在自己的腰上,离家而去。河道旁,他坐在一地的草里,凝视着黑色河水的起伏,看其缓起缓落,在石砖面上激起水花,越涌越高,浪声渐响,那河水倒映在李钺漆黑的眼里,愈发激荡,他听见了,那些船队航行时快速破开水面声,那是深刻在越人骨子里、无比熟悉的的声音,几乎在一瞬间唤醒李钺的所有气力。

他猛然抬头看去,在陵水道的尽头,如同太阳东升一般,逐渐出现几艘并排行驶的木制大船,那些秦国的大旗昭然立于天地间,随着寒风猎猎作响,宛若剧烈燃烧的无数团红火,水声愈发激荡,周遭的船护卫中间的皇船,承载大量士兵的船也自其后出现,数不清的矛戈密密麻麻竖立,形成锋利的铁竹林,其闪耀着的冰冷寒光直破云天,使平民不敢不俯首以避其光芒。

在那中间大船的铜马车伞盖的阴影之下,只见一男人端坐其中,身着黑袍,头戴十二行珠冠冕旒,双目下视,神情端庄严肃,不怒自威,右立一皇族,左立一高臣,后面还有阉竖相伴,那就是千古第一,妄求千古唯一的始皇帝嬴政。

庞大的航队浩荡地从水道表面驶过,两岸越人无不怒眼注视,河面上的风愈发阴厉,河水激荡,忽然一声惊雷,陵水道河水翻涌,船身不由自主地摇荡起来,陛盾郎纷纷上前保护始皇,这时有人隐约看见,在那激荡的河水之下有形如蛟龙的黑色影子飞速游动,风声狂利如同蛟龙长鸣,两岸越地男人血脉沸腾,纷纷解短绻,露出其身上龙图腾,狂热呼号以表示崇敬。

不等陛兵反应,水下猛然窜出一水鬼,黑布蒙脸,身穿布衣,手持白刃,刀把以布带连接腰间,顷刻间夺取几个护卫性命,将他们的热血横洒在皇帝黑袍上。所有人都大惊,始皇仓皇起身,那水鬼伸手抓住始皇衣摆,举刀进击,丞相李斯与皇子胡亥惶急之下拔出腰间佩剑,砍向刺客,然而李钺力劲身快,轻而易举躲过剑尖,他一刻不停向始皇冲去,侍从们在后方抱住他的腰阻拦,被他狠毒地砍去双臂,霎时间,浓厚的血腥味蔓延在陵水道上空,两岸饥民注视着这一切,他们衣衫褴褛站在风中,为勇士呐喊,李钺将刀高高举起,在那张被血泼染的黢黑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寒若流星,燃烧着仇恨的怒火。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李斯的剑刺入了他的腰背,但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将刀朝那尊贵的冕旒下的脖子砍去,浓稠的血液飞溅,握刀的手掉落在地,李钺挥砍的动作结束了,血却不是始皇的,他看着自己的手腕以上空荡荡的,尚有抓握的幻觉,此时卫兵拥上,两岸民众因为看不清发生的事而焦躁不安,只见船上一片混乱,而后忽然听见“扑通”一声落水声,秦官们叫喊着下水抓人,陵水道中却再不见那勇士身影,只剩血沫飘荡,连那汹涌的风云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平息了下来,那些秦旗也从此垂下,威风不再。

夜间,河岸边的干草发出轻微的摇晃声,李钺脸色可怖地从水里爬出,抓捕刺客的官兵已经到处都是,火把的光照亮了整个秦河两岸,他必须悄悄地回到家中。李钺感到腰间有事物垂坠,低头才发觉腰上衣带仍绑着刀刃,而他的那只断掉的手还紧紧抓在刀把上。他把断手掰下,丢弃在河里,忍痛用衣带缠住断口,携刀离开。

在绕过挨家挨户搜查官兵的视线后,李钺悄声回到自家的黄泥平房中,一片黑暗中,恍惚间看见一身影从矮墙后翻去,他追上去看,只见那身影一瘸一拐消失在了黑暗中,李钺有伤在身,没有追去。回头见老母如往日般安睡,放下心来。于是他低声叫了老母亲一声,又叫了两声妻子,然而回应的只有一片寂静,他伸手去摸躺着的人,却只触到一片冰凉粘稠,此等气味,今天他在船上刚巧闻过。

在今日之前,最艰难的时候,他还曾想过一家人饿死的时候的光景,李钺心中寒凉,不知是谁人,竟趁他不在家,杀光了手无寸铁的妇孺。此时他腰伤没有处理,接连失血又泡水,此时心中悲恨,正走着被一铁镢绊了一脚,发出了声响,引来了外面秦兵的注意。

“谁在里面!”火把的光跳跃,几个士兵涌入这方狭窄的泥屋,只见到两具妇女尸体,一具小儿尸体,再无别人。

隔壁的邻居把干草堆在李钺身上,又打了谎,勉强躲过了士兵的搜查。

在那日后,秦兵日夜巡视,不许任何人出门,李钺连回家为妻母儿子收尸做不到。两家仅隔一墙,他却只能在邻居家的后院躲着,闻着家中逐渐散出的腐烂气味,那都是他的家人。李钺心中怨怒,想要找出仇人,仇恨的火焰在他心中熊熊燃烧,加上身上的伤难以愈合,竟发起高烧,神志不清,日夜都在说梦话,一会儿要寻仇,一会儿要刺杀始皇。一天睡梦间,李钺竟看见有一个头掩黑布,看不清脸的怪人出现,这个人告诉他,他是一个术士,有一个物什可以帮他再次刺杀始皇,但是有一个条件:不可为家人的死寻仇,否则将永远失去机会。李钺连忙点头答应,那术士抬起左手在脖子上扯下一个圆形吊坠,交给了李钺。

李钺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然半亮,碗筷碰撞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他赶忙起身,见妻母就在身旁,完好无损,此时妻子正准备早饭,而母亲跟儿子正起身穿衣。

他抬头看向屋外,是时天上乌云骤起,天地被遮去光辉,不远处的陵水道冰冷的河面涌荡着漆黑的浪水,风阴森地掠过黄泥墙边的枯草丛,正是始皇到来的这天!

李钺坐起,感到脖子有束缚感,低头一看,那圆形吊坠不知何时带在了他的脖子上,看来正是这术士的东西把他带回了刺杀之前,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拿上刀就往外走,连母亲在身后叫他也没有答复。

李钺看着空荡荡的右腕,他被砍去的右手没有复原,掀起布衣,腰腹果然有一处剑伤。为避免妻母起疑,他连早饭没吃就离开了家。

此时的他一方面庆幸家人安然无恙,另一方面无法忽视全家被杀死那一刻的悲恨,李钺愈想愈是焦灼,几乎要忘却杀始皇的心情,面对酷吏严官对民众的欺压,他不曾冷眼旁观过,从未想到,他下水为越民刺杀始皇,却有人趁机对他的家人痛下杀手,使得他几近丧命回到家中,却只见一地家人尸首。那术士的话已经被他忘在脑后,李钺神情冰冷地将刀别在腰带上,原路返回。

李钺在家的后墙蹲守了半日多,因一直没守到那个人而急躁不已。

他终于按捺不住,开始沿着村落的泥房行走,阴森的目光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的腿脚,寻找那个走路一瘸一拐的人。此时天上乌云涌动,河面黑水汹涌,狂风呼啸着卷过荒凉的土地,河水因船只的航行向两边涌去又回荡。

李钺的目光死死盯着在他家附近的一个人,在李钺发现他之后,这人已经鬼鬼祟祟在那很久了,乍看身形极像那天夜晚的人的身影,但是对方背对着他坐在树下,无法看出是否瘸腿,李钺大步向他走去,而对方听见脚步声,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马上起身,李钺大喊:“别走,你是谁?”但是对方动作更慌张了,像是心虚似的要逃走,李钺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那个要对他家人下手的歹人,他胸中怒火燃起,左手拔出腰间的刀朝那个人扔去,那刀堪堪划过对方的腿窝,像是划断了什么溅出了鲜血。

他快速追上去,而对方头也不回地拖着腿逃跑,身负腰伤的李钺和这个歹人追逐,那人腿上受了伤,跑起来却依旧很快,假如没受伤必然身手矫健,这样的勇士要是能和他一起刺杀始皇,想必结局必然不同,但是这样的人与自己无冤无仇,却杀了他一家人。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人?!”

正当他马上要抓住那人时,天空猛然一声惊雷炸响,风云骤起,李钺听见那个声音,是秦船到来了,他这才猛然想起术士对他的警告,然而也因为这一下愣神,对方趁机绕进了巷子里,等李钺再追上去的时候已经不见踪影,只见地上零零散散的血迹,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了。

李钺咬了咬牙回头,快速向喧闹的陵水道河边赶去,当李钺终于赶到那里附近的时候,秦皇的船几乎都要离去了,那水面上涟漪未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李钺拿着带血的刀飞快朝岸边走去,正要潜进水里,但是这时秦政府的官兵已经冲来,将所有岸边围观的平民困住,说是要调查刺客,李钺在被发现前慌忙滚进了身前的草堆里。他潜伏在野草中,原想等结束后悄悄离去,但见那官吏对老少妇孺辱骂击打,他想起自己曾经惨死的妻儿母亲,加之他为了追那个歹人,连刺杀始皇都错过了,心中郁结,于是趁其不注意,爬起将那官吏一刀封喉,把他拖进草里。

那几个百姓看着他纷纷噤声,而其他官吏却眼尖看到了他,往这边厉喝并快速跑来,李钺则快速钻进了水里,他在陵水道中潜游离去,到另一个地方上了岸,为了避免被秦兵抓捕,他从路边饿死的尸骨身上扒下了衣袍罩在头上,遮挡了一大部分脸和头发,然而不知过了多久,走走躲躲,沿路不见一个秦兵。

李钺走了很久,疲惫不已,他找了个地方坐下休息,今天他水米未进,在失血又受剑伤的同时,还追杀那个图谋不轨的歹人,不但如此,他还在陵水道边上杀了秦兵,潜游了一大段距离。事已至此,他只能先保全好自身再另想办法,现在那些秦兵一定全在搜索他的踪迹,一旦被发现,必然死无全尸,更别提刺杀始皇,李钺懊悔极了,那时候就应该按捺住冲动,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追捕了。

李钺身上的水被风吹得发冷,与此同时他几乎要饿得昏厥,只觉得眼冒金星,头沉耳鸣,李钺抬头看去,那天上的乌云仍翻涌着,正如那漆黑的秦河水一样。正当这时,他听见了脚步声,心中警铃大作,该死的秦吏来了,他必须马上离开了。他起身就要走,那人见他要逃,厉声怒喝,李钺握紧了衣袍下的刀,但他犹豫了一下,与人搏斗白费力气,或许还会引来更多秦兵,届时要走就难了,不如此时就快速离开,李钺边想边抬腿就跑,那人追赶上来,求生的意志迫使他头也不回地快速逃跑。

秦河的风吹拂李钺的衣摆,只听见那人质问他为何杀人,他心中冷笑,杀死秦兵何须理由。而在他逃跑之时,耳边隐隐听见那熟悉的、河水激荡起浪花的声响,一声惊雷响起,李钺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顿住了,趁其没反应过来,他快速闪身进了小巷里,撑着矮墙翻进了一户人家的后院的猪圈中。

李钺竖着耳朵听着墙外的声音,在他确认了对方已经离开后,他才放下心,此时他才感到腿上疼痛。他卷起短布裤一看,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伤了,没想到偏偏是在腿筋的地方,这给已经身负不少伤的李钺雪上加霜,在方才那一段惊心动魄的追逐后,李钺气力耗尽,竟彻底昏迷了过去。

“你是谁?”李钺惊醒时已经天黑,此时的他精神紧绷无比,一片漆黑中只听见有个惊恐的孩童声音对他发问,他抬手暗暗握住了腰上的刀,心中警铃大作,如果被这家人发现,也许他们会因为怕窝藏逃犯的罪名先把他给绑起来,又或许是会被吓到引来秦兵,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己先动手。

李钺几乎在一瞬间拔刀割了那个孩童的脖子,这时,他听见身后有惊呼声,为了避免引来秦兵,他摸黑抓住那个妇人,将她一刀杀死。手上沾满鲜血的李钺心情难以平静,他走进屋里,黑暗中仅见一老人睡在床上,趁其还在睡梦中,他将那个老人也杀死。这时李钺听见了屋外有脚步声,他实在没想到这家人还有人这时回来,李钺仓皇跑向院边的矮墙,但是已经被对方看见,那人脚步急促地走来,为了活命,李钺拖着伤腿快速翻过矮墙,一瘸一拐地离开。

在那之后,秦兵果然每日寻找李钺,火把的光芒照亮了陵水道两岸的村落,装备精良的秦兵把控这里,听闻始皇已到钱塘县,下令将越人迁离越地,要将大越改名山阴。李钺四处躲避追兵,此时的他失去了右手,腿也瘸了一条,不可能再进行刺杀了,于是他只好在秦兵的视线下偷摸寻找可承担重任的勇士,在一次潜伏时,他听见了一个呻吟声,一个充满怨恨的梦呓,他来到那个脸蒙黑布的壮士面前,告诉他,他有办法让他重新复仇,但是基于自己先前只顾着复仇,而忘记了刺杀始皇的教训,他警告对方:

  不可为家人的死寻仇,否则永远失去刺杀的机会。

Produced By 大汉网络 大汉版通发布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