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集粹】世界末日是什么颜色?——第一届风秦上塘文学奖获奖作品展之五

发布日期:2023-05-25 19:17 浏览次数:

作者/汪婕


蒋凡英

1990年,我20岁,从嵊县来到杭州,在上塘镇摩托车修配厂上班,每天就是坐在流水线尽头把源源不断加工好的配件放进一个个纸盒子里。小县城来的我只觉得杭州比嵊县大得多太多了,嵊县城关镇里也只有连片的稻子,杭州却有太多的马路和高楼。我和老T是在西湖边认识的,那是我第一次去西湖,他在西湖开那种全自动垃圾车,养着长头发,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和肥肥破破的牛仔裤,坐在垃圾车上抽香烟。我从来没有在嵊县看到过这种垃圾车,站在那里一个劲地看,他看到我了,从车子上跳下来,掐掉了香烟,问我是不是头遍来西湖。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就边看垃圾车那个大畚斗边点头。他好像笑了一下,说那么我带你逛逛好了呀。我犹豫了一下说好的。我们就沿着湖边一直走,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走过白堤的时候,风从湖中心吹过来,我才惊觉他还穿着背心,9月份的杭州我老早穿着长袖了,但是这样一个人,就算在十二月份穿背心上街我应该也不会奇怪的。

我们一直没有讲话,就自顾自走着。他突然问了我一句你哪里人啊,在杭州上班?我回答说绍兴人,在武林摩托车修配厂上班的。他好像又笑了一下,说,那太好了,下次修车来找你。我想张口讲我是流水线上的时候,他又同我交换了名字,他叫老T。老T讲话时也一直没回头,我感觉他好像是在对风说,也有可能是湖水、柳树,反正不太像对我说。后来他说请我坐船,去湖中心那个小亭子里看看,那里光景好。

亭子里有一个越剧扮相的姑娘在弹琵琶,我是喜欢听越剧的,他就靠着柱子对着湖中心抽香烟。回去的船上,他说他也会弹琴的,弹吉他,每个礼拜六会在河坊街的一个酒吧弹,问我要不要去看。我没听过吉他,也没去过酒吧,抬头想拒绝,可是我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撞上了他的,像这龙头游船不经意间就斩开走神的湖水。

然后我听到自己说好的。

从西湖回来的之后的每个礼拜六下午,他都会骑着摩托车来厂里接我去河坊街的一个小酒吧。

1991年3月18号,老T给我写了一首歌,上海话唱的:

“……阿拉二个人荡过西湖

阿拉也看过越剧

阿拉也食过老酒

我是真噶真噶欢喜侬……”

1991年8月28号,老T跟我说他们乐队要去北京了,只有在北京才有可能唱出点东西来。

1991年12月6号,我发现我怀了蒋羽。92年3月份底我挺着大肚子去了一趟北京,不知道走进去过多少酒吧,也不知道听了多少吵耳朵的什么朋克、重金属,但是我没找到老T。

1992年8月31号,蒋羽出生。我庆幸他没有出生在9月,那个关于西湖、垃圾车、香烟、黑背心的9月,那个让我动心、胆怯的9月,那个不堪回首的9月。


江岸

从小学毕业到现在我没有看到过第二个像蒋羽一样的人。

蒋羽刚刚比我大4个月,我出生在1992年12月31号。小学的时候他就住在上塘街道我家后面那栋楼,我9岁的时候搬的家,他家比我们家先住进这个小区,我们搬家的时候他刚刚和蒋阿姨买菜回家,我人小,帮不上搬家的忙,就蹲在花坛边玩泥巴。蒋阿姨看到我好像很高兴,俯下身子跟蒋羽说了什么话,蒋羽就跑过来了。他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捏一把枪,警察用的那种,可牛。他说原来你们都想当警察吗?我觉得特别奇怪,哪个小孩不想当警察啊,反正我原来那个小区楼下的男孩几乎都想当警察。我撂下一句“难道你不想吗”就跑去一边的黄沙堆里抓了把黄沙,用来给我的枪最后加固,他看着我捏枪,说,我不想要跟你们一样。

我不想理他了,我觉得不想当警察的男孩没什么志气。刚好我妈喊我,我拿着枪准备走了,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江岸,因为是钱塘江边上的医院生的。他说他叫蒋羽,是小鸟的意思。

他后来的外号就叫蒋小鸟,是我取的。我跟小区里其他小孩玩熟了之后就讨厌他了,因为他从不跟我们一块玩,楼下一块玩的小孩是一个“帮派”,我们敌视一切帮外分子,势必把他们打倒。蒋羽是帮外人,那会楼下孩子还有口号:“蒋羽蒋羽,哑巴蒋羽,蒋羽蒋羽,打倒蒋羽。”

蒋羽跟我上一个小学,全世界小孩骨子里都是一个样子,所以他在学校也受欺负。但是他好像没有很在意,我看到过他们班那个最高胖子在体育课上把他的三个乒乓球一个一个都踩扁,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特别不爽,估计是因为跟我他跟我在同一个小区,所以在学校里他就是我的“本帮人”吧。我特意要求他放学留下,跟我一起去踩扁胖子的所有乒乓球。但是他拒绝了,他从书包袋里掏出一个被踩扁的球放在我的手里——一个橙黄色的乒乓球,被踩得很厉害了,浑圆的一面被踩出一个三角形的凹坑,边缘的球皮还裂开了,像今天早上我用筷子戳穿的溏心蛋。

我悲痛地想着这个球用开水泡一泡也不能复原了,这时蒋羽说,你看,全班没人跟我的球一样了。

大概是2002年,我不太记得清了,是一个礼拜四,蒋羽穿着裙子来上学。

一条淡蓝色的牛仔裙,像夏天下过太阳雨之后的天,是雨水洗过的蓝色,裙子下面有着细细的白色的花边,中间画着一只鼻子粉红色、眼睛亮亮的斑点狗,最上面是两个口袋,我知道其中一个里面应该装着蒋羽家门的钥匙。

他居然干出这种事,他怎么想的啊。

那天,我在学校里碰到的所有人,听到的所有话都绕不开蒋羽。我听到有人骂他是神经病,有人讲他是变态,还有人说蒋羽其实就是女人,他一直在装男人,还有妖怪、发疯……各种各样的。那天的我很恍惚。我们班的一个胖子喊我:“江岸,你去掀蒋小鸟的裙子,吓死他这个变态。”然后我就去了,我跟着蒋羽去厕所,在厕所门口我一把掀开了他的裙子。

原来蒋羽里面穿了一条白色的内裤。

我听到周围所有人都发出了极其大声的笑,除了我和蒋羽,欢乐把我们淹没了。

我居然干出这种事,我怎么想的啊。

后来蒋羽被老师勒令换回了裤子。放学回家路上我碰到了他,我不敢看他,想逃走,他叫了我的名字。“江岸。”他说,“你说世界末日是什么颜色?”

我没有回答。

从那以后蒋羽再也没有穿过裙子,也再没有跟我讲过话。

那一个礼拜四好像自从我看到穿着蓝色裙子的蒋羽伊始,时间就停止了,我好像站在一条很长很长的隧道里,蒋羽站在隧道的尽头,那天的一切形状、声音、空间都扭曲在了我和蒋羽中间的隧道里——形状被融化、颜色被混合、声音被剪碎、空间被扭曲,我的周遭一会儿是外太空迷眩的色彩一会儿是无尽的黑暗我一会儿忍受着雨林中的湿热一会儿又感受到了从北极吹来的带着冰碴的风。

我好像失去意识了。


蒋羽

我是一个追求个性和异端的人,我很早就意识到了,并不是为了博取关注什么的,我感觉这份冲动是刻在我基因里的,可能是源于我爸。我从没见过我爸,我只知道他叫老T,玩乐队的,唱摇滚和民谣,不过我觉得他人品应该不怎么样。

我第一次跟我妈说我要试试看穿裙子的时候,她想了很久,最后很无奈地对我说了一句你越来越像你爸了,然后就带我去了钱江市场买裙子。我们逛了很多家卖裙子的店,都没有我喜欢的,这些裙子太女孩子了,我不想要穿太女孩的,最后我挑中了那条斑点狗的蓝色牛仔裙,我想着如果它没有花边我应该会更喜欢。我妈问是在家里穿吗,我说我想穿去学校,给大家看,不能只给妈妈一个人看。

我妈说好的。

那是礼拜四,早上我换好裙子,在餐桌上跟我妈一起吃早饭,她烧的是嵊县的榨面。吃完我妈送我到门口,我下楼梯的时候听到她对我说了:“小羽,我的小羽毛,去自由地飞吧。”我觉得好像全身的血都在冲向头顶,我感觉自己已经长出翅膀了,走去学校的路上我不是在走路,我像一只鸟儿一样飞起来了。

我的灵魂是囚禁的野兽,在那个早晨获得了绝对的自由。

那个礼拜四对我来说是三分的难过和一分的高兴,一分难过在我被老师勒令换下了裙子,两分难过在江岸掀了我的裙子,一分高兴是在早上。我一直反复咀嚼那种“飞”的感觉,我的手臂,不过也有可能是我的翅膀,它很长很长,怀抱着整个街道,某一瞬间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飞,应该是飞翔的我怀抱着这个世界在冲向另一片新的疆域。虽然那个礼拜四也是我的世界末日。

2010年秋天,我又遇到了江岸。

我在上塘街道开了一家图文打印店,那天他穿着黑色的皮夹克冲进我的店里,都没抬头看人,埋头掏着身份证让我帮他印三份身份证复印件。我复印完递给他,他没接,然后我就听到他喊了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声音粗砺得像一张砂纸。

他说:蒋羽。蒋羽。

他说:对不起。

我走神了,手里拿着他的身份证复印件却突然不着边际地想到了那个礼拜四早上我的翅膀。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他很轻地说了一句:“我后来发现自己是个同性恋……那个礼拜四之后。”

我说:“因为那个穿裙子的男孩吗?因为裙子你喜欢上他了?”

他一下子变得局促起来。

我说:“那个礼拜四是我的世界末日。”我没说真话,我故意把那天唯一一分高兴藏了起来。

他说:“是,是因为裙子,但……呃,我……” 他讲不出话来了。

我只觉得一切十分滑稽,就把复印件塞进他手里准备让他付钱走人,这时候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说:“蒋羽,因为你是自由的,你在自由地飞。”

我愣住了。


江岸

2010年秋天,我重新遇到了蒋羽,终于。

那天后来他又问了我那个问题世界末日是什么颜色,我说是蓝色的,是夏天下过太阳雨之后天的颜色,雨水洗过的蓝色。他好像不太明白。我说是他那天裙子的颜色。

那个礼拜四对蒋羽来说是末日,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他像一只冲天的鸟,用尖锐的喙把我的天空戳破了一个大窟窿,从那以后这个窟窿里会下雨、下冰雹、下陨石、下炽热的火焰,下一切让我痛苦的东西,可我不想把窟窿补上,因为我想追上那只冲天的鸟。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蒋羽,在我蓝色的末日里自由地飞吧。”

他笑了一下。

他牵起了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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