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毛怡
哪条街都少不了卖豆腐的,南豆腐、北豆腐、豆泡、豆皮、豆干、豆花、豆芽,夏天还有凉粉。街头巷尾,哪家饭桌上少得了豆腐?麻婆豆腐、煎豆腐、豆腐丸子、豆腐拌皮蛋、千张排骨、豆腐鲤鱼汤、豆腐包,实在懒了,豆腐拌点酱油也是道下饭菜。张豆腐在拱宸桥边上卖了十几年豆腐了,没人记得他本名,有时候连姓也省去,直接就叫豆腐。
张豆腐的爷爷是张豆腐,张豆腐的爸爸也是张豆腐,张豆腐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被称作小豆腐,等张豆腐长成了一个少年能去卖豆腐的时候,他也理所当然地成了张豆腐。
张豆腐刚接手他爸的生意那会儿,旁边新开了一个菜场,他嫌新开的菜市场摊位费太贵,打算骑车在巷子里叫卖。他把他家用来驮黄豆的老式三轮四周拿铁皮加高,用塑料篷布做了个斜着的顶挡雨和灰尘,用两根竹竿支着,骑着叫卖。这车虽然年龄比张豆腐还大,但也能用油,但是张豆腐喜欢安静,也怕车在巷子里边突突突扰了街坊邻居清净,仗着自己年轻力壮,直接用脚蹬,骑得轻轻松松,不像是后面载着一车东西。张豆腐的脑瓜子灵光,记得拱宸桥路上的每一处的坑坑洼洼,哪怕和过路的人打招呼,看街头吵架,瞅墙上花花草草,也能把车骑得稳稳当当,避开每一个坑洞和突出来的石板,他的豆腐总是完完整整的,没有什么碎的沫子,车上的其它豆腐制品们也总是整整齐齐的码成一叠。张豆腐骑几步路就叫一声“豆腐,新鲜的豆腐”,喊得中气十足,荡气回肠,他每天卖豆腐的时间极为固定,是拱宸桥的活闹钟,等张豆腐卖完一圈,谁家小伢儿还在床上,一准逃不过教室外面罚站,等它的车上出现凉粉的时候,大家就知道一准是立夏了,等他喊出“霉豆腐,漂亮的霉豆腐”的时候,就该是立冬了。
张豆腐耳朵尖,一听到传来“豆腐”的声音,按下车把,踩紧踏板,回一声“好嘞”,他下车的动作干净利落,右腿一抬,左腿顺势一落,便从车上翻身下来,好像将军下马,潇洒漂亮。他做事也从不急煞活煞,下了车他先把篷布推起,把两根竹竿拆下来,把整个篷顶侧着插到车尾,先让所有的豆腐制品吹吹风透透气,再擦把汗,喝口水,扇个风,等买家从院子里面处来,再打开豆皮豆干上的竹篾,把豆腐上的棉纱掀了,遇到腿脚不便的孃孃和嗲嗲,他能把豆腐装好送到屋子里头。张豆腐送豆腐的姿势也好看,双手捧着豆腐,脚底生风,轻快得好像燕子。张豆腐那儿还能预定豆腐,他家院门口挂着一本日历,能直接在当天日期背后写上名字数量。
张豆腐爱干净,夏天喜欢穿白背心,透气、利索,那背心每天都那么白,白得像是刚煮出来的米汤,头上戴一顶稻草帽子,一条黑裤子,衬得他清清爽爽,他还喜欢在脖子上搭一条毛巾,能吸汗,卖完一圈就去河边打湿了擦擦身子,等豆腐卖得差不多了,就直接拎着毛巾去河边洗澡。阳光下能看见张豆腐身上晒出来的背心印,里头是白豆腐,外边是豆腐干,洗完澡。张豆腐卖豆腐也爱吃豆腐,尤其是那煎豆腐,神仙路过他家门口也得停下来说声香,张豆腐家的北豆腐特别适合做煎豆腐,紧实,不像一些豆腐摊的北豆腐切开滋溜一下全是水,嫩得跟南豆腐似的,北豆腐要切成半指宽,太厚不入味,太薄了容易破,油不必太烫,手放在锅上边感觉到热气涌上来就摇一下锅,让油把整个锅底润一润,再一片片下切好的豆腐,等两面煎得金灿灿了就起锅,再在浇上淀粉水,等淀粉水从白变得透明,就熄火起锅。
张豆腐不卖豆腐的时候就去钓鱼,他除了吃饭、睡觉、做豆腐、卖豆腐,就是在河边钓鱼,他钓鱼的时候也不闲着,每次都带着一把稻草杆去河边,眼睛盯着水面,手上叠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两只手各拽着一头,缠、绑、折、插、系,甚至不需要眼睛盯着,手上跟梭子一样上下翻飞,蟋蟀、老鼠、蜘蛛、猫、狗、鸟、龙、马、兔,一个个挂在他身上,热闹得跟集市似的。他还能拿玉米秆编草鞋,夏天穿又凉快又轻巧,一双也就两块豆腐钱,穿破了也不心疼,谁家需要做个灯笼也能来找他,他也会修伞骨、自行车、裁裤脚,谁家有个什么东西不行了,直接找他就行,他那什么工具都有,修的也极为漂亮,平整得好像新做出来的豆腐脑。上次街口那个老孃孃的侄女从外地来看她,高跟卡到石缝里面断了,孃孃说“去找豆腐”,她侄女纳闷,怎么豆腐也能用来修鞋。
张豆腐编这些小玩意儿不图大价钱,只图个好玩,要有小孩儿挖来蚯蚓和他换蟋蟀玩儿,他也愿意,拿俩枣来换,也不是不行,这片儿的小伢儿哪家没有这些小玩意儿,有些个半大孩子想来偷师,但是张豆腐手动得跟花一样,眼睛、手、脑子没一样能跟上。
后来,拱宸桥这片要改成商业街了,街上再也看不到张豆腐叫卖的影子了,他在运河边上开了个小店铺,也不卖豆腐了,卖他编的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张豆腐的生意蛮好,他还学会了用颜料把这些稻草扎弄得更精致,这些稻草扎把整面墙挂得满满当当,店里还放着各种年轻人喜欢的流行音乐,看着好不热闹。张豆腐因为要看着店,也没空去河边钓鱼了,只得在门口编着他的稻草杆,再说了,就算真的闲了,他还得照顾他家的毛头孩子,他就偶尔在编稻草的时候抬头四处张望,看看河边还有没有人在钓鱼。虽然运河还是这条运河,拱宸桥也是这座拱宸桥,张豆腐也还是这个张豆腐,但是大家桌上的豆腐已经不是那块豆腐了。
后来,这条街谁在卖豆腐呢?没人记得了,许是去超市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