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晓君
六国亡,百归一,秦国立。始皇开运河,吾接天命,注魂于此,下凡佑民,司管运河,世人皆称吾为京杭河神。水兴之年,吾助农灌田;水竭之载,吾前乞湘洛二神引水救济;民置船于身,吾同风神共议,结二者之力助其一帆风顺;民若溺水,吾前往地府诉情司命,恳求免其一死。吾已融身于世代子民的血液之中,子民亦世代为我建祠烧香,延绵吾寿,吾与子民已水乳相融,不可分割。
吾有一子,替吾司管其一河段,世人称其管辖地为上塘河。一日,吾召其前来授其封号,吾问:“封号予汝,何所愿?”子思忖片刻曰:“愿父赐名恒。”“何意?”“儿虽资历尚浅,司管河道仅百余年,儿却敬重上塘子民。其间所存夫妇之情,育人之恩,友人之义,虽仰俯之间短则数载,却实则永存,不为人死灭,不为人生变。儿愿携此名,守此地,护此民,愿世代之间,仍有永恒。”
采薇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捣衣声中,袅袅哀语缓缓流淌。金国的入侵愈发肆无忌惮,蛮夷烧杀劫掠、无穷无尽,距夫被纳赴战已有一年有余,采薇日日望着苍穹之上的鸿雁,俯瞰河中游鱼,远眺缓缓而来的信使,只盼能求得一封平安书,可是,鸿雁轻掠无所遗留,游鱼浅游无所回馈,信使摇头无所收获。“刀剑无眼,一不留神便会殒命,哪来的时间写信?”采薇次次以此寂寥字句来匆匆雪藏起无尽的失望和等待,但是,次次有来信的可能时,这抔雪又被拂去,既而又被覆上。
采薇家门前便是我身所在,邻里农户在此浆洗衣物、清洗蔬菜。我还记得,采薇第一次被母亲牵至河岸,她望着我,齐耳的发髻在风中稀疏摇摆,圆圆的眼睛透露着好奇,两个深深的酒窝似要酿出蜜汁来。她一摇一摆地随着母亲的姿势做着,浆洗衣物,清洗蔬菜,望着鱼儿飞鸟,她小手指着,发出咯咯银铃般的笑声。就这样,我看着她一年年长大,豆蔻年华至,她的面颊间褪去了稚嫩之气,眉梢似柳,眼若桃花,眉眼间的青涩平添了几分娇韵,颀长的双腿,匀称的身姿,常引得壮年儿郎不禁多瞥。
我还记得,那年春天,桃花灼灼,暖阳融融,我也不禁在春意渐浓时荡起了微醺的波澜。远处,一只小船徐徐驶来,那个少时陪她玩耍的竹马回来了,他已非当时跟在采薇身后跌跌撞撞的垂髫了,现如今,他立于船头,立若松柏,气宇轩昂。船只缓缓靠岸,两人谋面,恍若隔世,二人相敬相慕,那股儿时的记忆涌上心头后,悄悄地在小火慢炖中,变得甘甜且温润。
我常常载着二人的小舟前往莲子丛,茂盛莹绿的莲蓬丛中,二人言笑晏晏,哼唱采莲曲。采薇恍然间,觉得在那片小天地中,以莲为媒,以水为鉴,他们在自然的注目下成婚了。“要是时间永远地停留在那一刻,该多好。”数月后,我依旧载着那条小舟,只是舟上人已形单影只,采薇时常划船独身前往那片莲子丛中痴望着,最后,捧着一把莲子而归,家中的莲子愈积愈多,那拥挤欲出的莲子就像是采薇绵绵不绝的思念,无尽而壅塞,欲出而不能。
焰火扑腾着,采薇拾起柴火投入炉火中,热气腾腾熏得人也昏然,灶台上咕嘟咕嘟地冒出气泡,掀起锅盖,一叠蒸糕,一块蛋羹,一碗米饭。采薇望着那碗蛋羹出神,纳征那天,媒人满面春风地送来了一筐筐聘礼,在一番谢过后,采薇独自细细地看着眼前的聘礼,四瓶自酿清酒、一担薄薄米饼、三两冰糖、四两金枣、五两桔饼……眼前一晃,几缕烟自下而上从竹篓里升起,最底下放置着一个食盒,摸上去仍旧是热的,食盒上方有一字条:“鄙人献丑,望食之,勿忘。”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蛋羹,上面撒着星星点点的葱花,间有肥嫩鲜滑的虾仁,采薇笑了,她觉得,这碗蛋羹是世间最为美味可口的,那残留舌尖,滑入心房,刻于心尖的味道,她一辈子都记得。
门外传来了马蹄声,错杂而迅猛,打断了采薇的思绪。采薇推门而出,今日的风格外刺骨,厚积的乌云惨淡无光,门前的柳树只剩无力飘摆的树枝在疾风中任由其摆布,家家户户门窗紧锁,大街小巷上寥寥无人,只听得信使驾马而来。“真的吗?他来信了吗?”采薇望着信使直直地在她前方驶来停下,兴奋、期待、紧张、埋怨一时间不约而同地占据了她的全身,“吁……吁”信使缓缓勒紧马绳,脚蹬马镫,迅速侧身而下,他递给采薇一封信,采薇伸出不由自主颤动的双手接过,喜极而泣,当她揉揉双眼,被泪水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采薇亲启”四字给了她活下去的动力。她拆开信,“爱妻采薇,倘收此信,见字如晤。夫深感自责,受君主之命,奔赴前线。吾愧为人夫,未尽敬重相持之责而弃你一人留于世间独当一面,周旋人世,实在无颜见你于九泉之下。自古生义两难全,吾独身抵千军,只为这世间清平盛世,为万千儿郎能孝双亲,能养妻育儿,共享清欢,不必受战火摧毁。实乃形势所趋,吾才向死而生,但愿烽火平,歌舞升,以吾此生,以吾此驱,换得百年河清海晏,足矣!如有选择,我仍无悔,但念卿卿之余生无所托,新婚未足三月,仪礼未足,唤汝妻,仍有理亏。不必拘于外界流言,日后若觅得良人,无需顾忌,尽管托付,吾才得安。”自字入采薇之眼起,字字犹如利刃,刀刀剜于心腹,血流不止,流无止境。蜉蝣朝生暮亡,冷冰冰地,潜伏在心尖,睡意褪去,它即重生,游动在昏暗的海域,暗无天日,支离破碎的残渣刺穿身躯,发出齐整的哀嚎悲鸣。
流年似水,我看着采薇慢慢老去,那位翘首以盼的女子眉眼之间多了几分淡然,眼角之后蔓延着岁月的痕迹,鬓边霜白。她日日孑然立于河畔,捧一花灯,点上烛火,凝视着河灯渐行渐远的方向。红烛静静淌泪,人影萧萧憔悴。小小河灯,幽幽灯火,一天又一天,我载着浓似云雾,深似瀚海的思念且走且停。“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远处,青山,回荡着一支歌谣,那支永远听不到心上人归来吟唱的歌谣,我知是你的归乡的凯旋之歌。风来了,吹灭小灯,不知英魂何处寻,但闻山河皆是你,灯如我心,寄我所思,所到之处,见其如晤。
钟鼎声起,震耳欲聋,车马游龙,罗绮如织。门前酒铺熬制的桂花酒香走二里,茶香袅袅氤氲空中,卖货郎背着盈满的箩筐吆喝声声如洪钟,店小二穿梭在热气腾腾的佳肴之间招呼贵客,迎亲队伍驻足宅邸,见得新妇婀娜身姿缓缓入府,纤纤乐歌如丝绕指,窈窕绿腰尽显风采。
太平盛世已至,告慰英灵,可长眠无悔矣。
桃李
“羡鲲鹏兮展翅翱翔,盼北斗兮照耀四方!”一位老者,拉扯着雄浑的嗓音在我身边,高歌肺腑。一袭布衣,脚踏蓑鞋,戴以斗笠,昂然席坐。晨曦傍晚,来到我的身边,来时孑然无物,去时茕茕独身,就这样,他望着我,望着日,望着星辰皓月,已有四十年有余。
第一次,我见他,看他像是个文秀书生,朗朗眉目,温润如玉,披布衣,环香佩,颇有屈子遗风。他似知我心意,带来一壶清醇香甜的酿酒,“茽幼时孤,年方弱冠,寡母亡,得宗族长老之携,拜谒名儒之下,方立志修身治国平天下,难料朝堂多诡谲,难斡旋期间,被流放于此,愿以身作则传道解惑,以名儒之师所授,使其芳留于此,福泽上塘之子。”说罢,他捧酒洒下,举杯与我对饮,是夜,我聆听着他的拳拳抱负,寥寥心事,不知东方之既白。
“生与义,当做何取舍?”他缓缓走到一小生旁,沉默着,等待回答。只是,空气依旧沉默着,丝毫没有要改变的意思。只见那小生怔怔地望向窗外,眼波流动着盛夏光景,蝉鸣柳絮,烈日波涛,周身的同窗有的清了清嗓子,有的踢了踢桌角,那小生猛地一哆嗦,似被鬼魅归还了魂魄,刹那间,那洁白无暇的面颊不知不觉涂抹上了晚霞的一抹红,他迅即起身,双手作揖,磕磕绊绊道:“望先生见谅,小子……小子对先生不敬,请先生责罚!”他合上了书,将书置于三尺讲台,清了清嗓子:“今日,不温习功课,老身陪在座诸位外出游学。”话音落,倏尔沉寂后,窸窣的合书声划破了无声,众人起身齐齐整冠正襟,待先生先行。
南岸的方亩之地,在烈日曝晒下,一切似乎坠入沉溺无力的深渊,睡眼惺忪。先生挽起粗麻袖、头戴笠帽、手执禾刀,弓起他那瘦骨嶙峋的脊背,颇有劲道地抓起一把稻子,大手一挥,一片又一片,稻子簌簌倒下庄严宣告着生命的落幕。众人观之,不禁出神,这真的是先生吗?怎生的又不似先生?“老朽自小家境贫寒,不知富贵,只知民生之多艰。吾大母为农妇,日夜耕耘不缀,以致患疾,家徒四壁,余粮皆纳税于国。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四季寒雨霜雪,不曾言苦,日夜悉料方寸之地,却亡命于无粮可食。呜呼,岂不悲哉?自上古,有神农尝百草;至夏,有尧舜躬耕农亩;至今,帝王照行耕礼。唯有体农之辛,感民之难,方得治国之道,方得民心,国泰民安,可得矣!”众人闻之,垂目羞愧,皆挽起那洁白无瑕的儒生袖,摘冠拖鞋,方寸之地,书生二八,稻声嚷嚷,一片井然之象。“那是谁家的壮丁?竟如此之多?”“那……那不是李家二郎,他可是难得的神童,怎的耕地了?”“哎,那可不是先生吗?”“……”农夫农妇噤然,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一帮孺子下地,真是妙闻一桩。不足数月,这片田地的庄稼长势异常良好,收成异常丰盛,人们都说那是稻神深感先生之德,将这片土地馈赠于民,了先生一桩心事。
小生们时常找不到先生的踪迹,他可非循规蹈矩之人,倘若有疑问且得好好记录长长的一卷纸,伺机问上个半天才好,否则又不知何时能见到先生。听着一位小生说,有一次,先生回来时,脸上血迹斑斑,衣袖被拽撤地仅能蔽体,须髯已许久未修,唯有那忽闪流转的目光告诉大家——他还活着。询问一旁童仆才知,先生前去邻县拜访老友,二人交谈中得知,昔日老友竟成了中饱私囊的贼子。先生气不打一出来,在老友家以摔杯为始,两人竟对辩对骂起来,字字句句灌了泥似的脏得不堪入目,不堪入耳,那老友哪容下这些腌臜字词在他那富丽堂皇的府邸幽幽游荡,便唤了小厮将先生狠狠打了一顿后丢在暗巷里。先生昏迷了,二人无钱寻医,那童仆只得背着先生徒步回来,算了算,花了三天两夜的时间,得亏先生身子硬朗,尚留一丝游气可医。
几年前的春天,一匹老马出现在集市上,那马儿眼神涣散,久经沧桑之外,还晕开了层层的疲惫,马蹄所到之处也不曾扬起尘土,马背上躺着一人,那人软软地塌在马背上,四肢下坠,摇摇晃晃。人们走近一看,惊呼“这不是先生吗?”几位在集市上的学生闻声而至,他们背着先生,牵着马匹回到先生家中。先生看起来安然无恙,只是身上酒味浓浓,打开随身携带的酒袋,空空如也,只剩清冽的余味。包袱内,一卷游志,一本《孟子》,一捧盈绿的龙井茶叶,一抔带有清香的春泥,一枝灼灼的桃花,先生一去一月有余,想必是去壮游了。
“先生也贪嘴!”这是我从一位年长的学生口中得知的,他眉飞色舞地同一旁新来的学生说道。“那日,先生罚我抄写孔孟之道,先生撅着胡子,义正言辞地说:‘第一章至第十章,三日之内交上,否则,唯你是问!’”他一边说着一边模仿着先生的动作,“这不是为难我吗?家中正值农忙,三日!就算观音娘娘予我几只金臂,哪能上交!我便想着我娘亲最拿手的醋鱼定能让先生能看在美食的份上宽容我几日的,便上前道:‘先生,现下正是桂鱼肥美之际,小子家中农忙,请先生多宽容小子几日,几日后,小子当奉上家中祖传秘制的醋鱼请先生品尝。’”他说时得意洋洋,“我那时紧张,抬眼瞥见先生捋了捋胡须,喉头上下动了动。”旁的小生扑哧一笑,“先生正襟危坐:‘好吧,就多容你几日,六日……六日可行?’”他两掌一拍,“这就成了!”两人嘴贴耳叽叽喳喳,好似在吮吸着无穷无尽的蜜。
再后来的一晚,突然间,我见不着他了,日复一日,人间蒸发了似的,不见了,直到我看见了他的荒冢悄然地立在了我的身边。我才知,我不必日日等他来了,他和我时时刻刻都在这,看世间流转着,翻涌着。不知是哪只鸟儿还是雀儿捎来了桃李之子,洒落于此,今观之,春色盎然之时,桃李繁茂如华盖,蔟蔟娇艳欲滴之色,成了这个小镇的一抹春天的颜色。这荒冢到也不荒芜了,各奔东西的学生绵绵不绝地来跪拜他而后自报姓甚名甚,何年何月拜于先生门下,有人感恩,有人怀念,有人潸然,有人敬重……
今年,桃李又开花了,花色欲加浓艳迷人。远处那二三子背着竹箱缓缓而来,他们又是他何年何月所收的学生呢?
棠棣
我记得那天,天空灰蒙蒙的,无风欲雨,沉寂在凝视俯瞰着大地。路上行人匆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卖报郎稚嫩的声音划破了时间,人们按部就班的生活就此划下了一条分割线。“南京失守,政府迁都重庆!”消息涌入行人们的耳朵,似惊天一雷,劈开了众人心中的防守线,它似乎在哀嚎着国亡的前奏,低吟着家破的哀歌,人们失措了。老妪抓紧孙儿的手,踮着那一双三寸金莲摇摇摆摆地往家赶;小贩上完最后一碗面,收起招牌,熄灭了炊火,抗着小扁担步履匆匆地往回走;河边洗衣的女子,纷纷停止了嬉笑之色,加重了捣衣的力道。紧张、恐惧、未知弥漫在这片土地之上,无言,沉默,“日军攻入南京……”。
丁丑年十一月廿二,日军入城了,我的身体上流淌着子民的血液,鲜艳的红一点,一抹,一片,晕染了我的身躯。烈焰在嚣张地咆哮着侵略的野心,子弹在畅享着夺命的疯狂,刺刀在细舔着死亡的滋味,血腥的悲鸣和恶魔的淫笑肆无忌惮地侵占着每一寸土地,白骨成堆,已非人间。那天上午,不知为何,在一片死气中,林家和谢家间的棠棣树开了,一夜之间,枝条被一抹触目惊心的金压弯了,奈何日军非但花树也不放过,机枪开启,满枝花落,徒留残花满地。林家和谢家是世交,两家儿郎还未出世时,双亲约定,若为一儿一女日后结为夫妇,若为两小儿日后义结桃园,若为两小女日后喜结金兰。两家儿郎相继出生后,林家子取名忠,谢家子取名义,忠义两全,共为世交,双亲在两家之间植一株棠棣,带到棠棣成树开花,两人可于此结为兄弟。
二人自小一起摸爬滚打,一起启蒙拜师,一起剪辫入军,一起赴远留学。自孔子之学、孟子之道到改革求新、救亡图存,他们就像是思想上的伴侣,在双轨上齐头并进,不曾偏移一分一毫,或停或行,对方的所思所想彼此也能心领神会。他们就像一面镜子,镜子中的你即我,我即你。他们两人常常在我身畔漫步闲谈,“红烛阿!既制了,便烧着!”“烧罢!烧罢!烧破世人的梦……”一起一落的声音让我这般年岁的老人也愿花点力气睁开眼看看是哪位气宇轩昂的少年在高讼着热血。他们是对桀骜不驯的灵魂,他们不爱孔子老子,他们喜欢民主共和,“清朝肮脏堕落该即击碎,唯有民主方是良药!此乃世界之顺流,逆天行之,岂不可笑?”“然,然!”我还记得,我成为了他们口中的“忠义地”,“《新青年》又有新的,我的兄长为我寻得一册,今日刚至家中,快来!”读罢,两人长吁一口,似吸进了世间最为有效的灵丹妙药吐出了飘飘仙气。“昨日,仲甫先生在北大的那番说辞甚是精妙!”“弟愿详闻。”……一切,停止在那日。
小厮一声惊呼打破了府邸的沉寂,“鬼子屠村了!”全府邸顿时失了神,不知从何处逃,何处往,红烛落下了烛泪,神龛悄然,佛不言,子不语,窗门紧闭,静待死亡。林忠不知何时,已然携着那把留学时自己攒钱买下的德制手枪,偷偷溜出了门,他在棠棣树下,吹起了口哨,唤着谢义出门。谢义行色匆匆出来“何事?”“日军不日将入村,全村已然被封,我知有一去处,位于东南角有一土丘,土丘之下有一洞,洞可纳二十余人,你去带着那些未能跑走的人家即刻前往,切勿逗留!”“那你呢?”“我?我前去吸引鬼子的注意力,你须速速领人前往洞中。此乃吾土,彼乃吾乡,便是死,死于故土,无憾!倘若我未能归,无力尽孝,请弟替我侍奉双亲,在此娶妻生子,替我好好享受儿孙绕膝之乐!兄不胜感激。”未及音落,不见其影。
洞中,风吹动烛火,微弱的光忽明忽暗映着每个人的面庞,老者脸上的沟壑在死寂中无言等待着血液淌过与否,稚童在昏暗中眨巴着楚楚双眼不明所以,妇女垂头紧贴幼子默默祈祷。忽而,一阵劲风扑面,烛火一摇,险些熄灭,谢义顿感胸中刺痛,犹如万千冰冷刀戟刺破胸膛,心狂跳不止,万千经脉中的血液热了,汩汩涌入手脚,热流中一阵阵窒息似要令他俯首称臣,他知道,兄亡。他拽起慌乱中从家中拾起的大刀,直愣愣地跳出了洞,只留下村民的惊呼盘旋洞中。他看到兄长的尸首了,笔直地躺在那,额上鲜红的血液喷涌,丝毫没有停止流动的意思,漫过双眼,鼻梁,双唇。一张血淋淋的脸,绘着亡灵的不甘,画着幽冥的愤怒。
“我……我去为你报仇!”
从来适应被兄长照料的他,从来不敢独自谋事的他,紧握着手中刀,沉吟的野兽闷闷地发出破碎前的怒吼,“枪弹、刺刀、痛感、死亡,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怕了。”“杀一个,就杀一个也好。”远处,外来语隐隐约约飘入耳中,机会来了,猎物就在前方,就是你了,那个矮小的,扛着军旗,敞着衣裳,毫无廉耻地站在我土地上嬉笑的蛮夷!他直直地朝那个矮小的男人走去,一步,两步,三步,进而小跑,快跑。风透出了死亡的讯息,对方回过头,不紧不慢地从腰间取出枪,他轻蔑地眯上眼,瞄准,扣动扳机,一个子弹穿膛,没倒下。他不知道那男人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竟笑出了声,只知道他那撮浓密的小胡子上下蠕动,发黄的牙齿,厚厚的嘴唇,在那搅动着,混合着。第二发子弹,穿肠,鲜血井喷。第三发子弹,穿腿,血肉模糊。他已经忘记疼痛了,他眼中只有那把刀,那个人,继续走,拖着腿,淌着血,继续走。还有十步的距离,不走了,忽然,他疯了似的冲了出去,箭出弓,一刀刺入了那男人的心脏。那男人抽搐着,惊诧,困顿交织着、扭曲着,周围的士兵见状敛起了笑容,四声、八声枪声此起彼伏,他的身体已经空荡荡了,余下缠绕着的器官还在风中摇摇晃晃。
“阿兄,我来见你了。”他笑了。
那日后,棠棣花起死回生,灿烂眩目,风起飘香,香溢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