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淼
那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但一个人在杭州读书,没人可以庆祝生日。因此便一个人骑着单车在学校附近到处逛。杭州所在的地方河网密布,没骑多远就见到一座桥。
那便是上塘桥,桥下是在古代被称作秦河的上塘河。我站在桥的最高处向下张望,河面开阔,夜鹭栖息。镇水兽沉默,唯有河中倒映的灯光跳跃着,宛如渔火。
在我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做过一个奇妙的梦。
桨板不停地摩挲着妹宛手掌中那两块厚厚的茧。妹宛一刻不停地划船,由于太用力,身子一前一后颇有节奏地晃荡着。
河的四周升起白色水雾,借暮色更显寒意。这是大雨将至的前兆。一片白茫中,小舟正驶入芦苇草滩深处,如同一片被水浪卷到岸边的木叶。
妹宛麻利地上岸后将粗麻绳紧紧拴在河滩上唯一的一棵樟树上,这样即使大雨入河、水涨船高也不至于把小舟冲走。
带雨的风吹拂芦苇滩,大片白芦花浩浩荡荡飞扬起来。妹宛“嘭”地撑开一把灰黑色的伞,提起了沉甸甸的鱼篓。这伞由百条大鱼的鱼尾串掇而成,用油擦过一遍就不会淋湿伞下人。她手巧,这伞独一无二。今天长兄病了,便由她一人出河收篓。前些日子久不见雨,鱼篓子两鱼三虾轻飘飘,现在赶上大雨,晕头转向的鱼蟹挤着往篓里钻。这么多货能在集市上卖个好价钱,因此妹宛心里十分雀跃。
牟河旁是一片高耸巍峨的青山,名叫潍山。潍山与牟河中间隔着三里芦苇滩。
芦苇滩被妹宛这样的渔家人和从潍山下来的樵夫踩出了一条小路,她看到前面有个人影,天色昏暗,只看到是个高大的人。那人没伞,正摇摇晃晃地走下山,步伐中显示出一丝迟疑。似乎在大雨搅拌的污泥中挑选合适的落脚点。突然,那人影就在快走到路边时倒了下去。
那个滑倒的身影就是楠,当他晃悠着爬起来时,发现背篓里的柴尽数散落在泥浆里。顾不得自己浑身湿透,他立刻将柴火一一拾起,再甩干表面的水后小心放进背篓。浸湿了的柴火燃烧时有大量的烟雾,往往买不出好价钱。
可这柴火终究是吸饱了水,楠重新把沉重的背篓扛上肩头。
突然,他意识到雨停了,可又似乎还在下,远处河水叫嚣奔腾的声音灌满耳朵。
“你去潍村吗?”
这声音好近,楠猛地回头。一个擎伞的女子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正为他挡雨。楠点点头,女子便自然地为二人撑起伞来,二人在滂沱大雨中向不远处的潍村走去。
雨滴急促地打在鱼尾伞上,身后的牟河承载巨大的降水,声势浩大向下游奔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由水发出的声音,可楠也听见了自己不同于往日的心跳声。
雨帘仿佛织起一道网,将楠和妹宛与世界隔开了。
次日清晨,云销雨霁。草市人声鼎沸,这是人们约定俗成的活动。
妹宛昨天收来的鱼还活蹦乱跳,因此一到草市便很快售空。她家世代以捕鱼为业,已经琢磨出了密法保持鱼虾的鲜活。换得的铜币一半给兄长买药材熬药,一半买些柴火。此时已是暮秋,兄长卧床不起,家里无人伐薪。没有柴火无法熬过阴冷的寒冬。
楠正想着昨天那善良的女子,许是雨水和风混在起来为她添了些清冷。这种若隐若现的气质似乎牢牢将楠捆扎起来。
他想着,忽见自己的柴堆前正是昨天的女子。
二人相视一笑,却都没说什么。女子想买几捆细柴,楠执意要送她。几番推搡后女子只好作罢,笑了笑后也坐在楠身旁和他一起看柴摊。
“多谢。我叫妹宛,你呢?”
“客气了,应该是我谢你。我叫孟姜楠。”
“梦江南,这个名字真好听。”
二人闲聊了许久,见柴摊上的柴剩得不多了,妹宛才想起来哥还在家里等着她的药。于是又急又自责,起身就要离开。
楠看她走得急,便急匆匆同她告别。可这一急,把楠送的柴火忘记了。夜晚寒气重,楠怕妹宛挨冻,也立刻收拾好了柴摊先去村口等妹宛。他倒是没什么需要在草市上买的,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可以砍柴打猎。只是寒冬马上到来,他还缺一件寒衣。
潍村的入口处也是一片芦苇滩,昨夜的雨水干得差不多了,芦苇滩上的芦花又飘扬起来。楠没事的时候喜欢望着芦苇荡发呆,一看就是半天。在这些时间里,他什么都想,也什么都不想。
楠其实本不叫孟姜楠,他的母亲才叫孟姜。楠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因此随了母亲,叫孟姜楠。在楠小的时候,母亲对他说自己即将去找父亲回家,可母亲再也没有回来。好在乡亲淳朴,楠吃百家饭长大。听说牟河旁水草丰茂、潍山有着伐不尽的树林,便来到了潍村。
几缕芦花飘了过来,楠把它们捻成一束,弯弯绕绕成了小花环,像是天上正飘动的白色流云被束在了一起。
妹宛先发现了村口的楠,大声招呼他:“楠!”
楠挥了挥手,提着柴火向妹宛走来。楠说:“你忘记拿柴了,我送你回去吧。”
阳光真强烈,妹宛低着头。遇到楠以后她更怕自己被日头晒黑,不过楠生得高大,投下的阴影可以遮住妹宛。想到此处,妹宛突然轻笑起来。楠问:“你笑什么?”妹宛笑着摇了摇头。
离家更近时二人看到妹宛的兄长在门外的石上磨柴刀,他病得很严重,只能慢慢地磨。这是妹宛最后一次见到兄长磨柴刀。兄长在这块石头上磨了一个下午,那刀还是很钝。
哥哥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妹宛记得哥哥看到她和楠走来,什么都没说。把那柴刀递给楠,楠还给他一把磨得锋利铮亮的柴刀。
妹宛的哥留在了秋天的牟河畔,两朵芦花环洁白地留在哥坟前。
芦花走后,芦苇滩又洁白起来。岁暮降雪比往年更多更频繁,想必来年是个五谷丰登的好年成。
妹宛借着半支红蜡坐在席上为楠缝制寒衣,江南地区棉絮难得且昂贵,因此百姓常用芦花填充制成芦花寒衣。芦花寒衣虽不如棉衣保暖,但应付江南的冬天绰绰有余。但妹宛还是怕楠冷,往寒衣里结结实实塞了极多芦花。
门外传来楠的脚步声,妹宛立即放下寒衣向门口迎去。楠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了,仿佛一颗冰。“冻坏了吧,快坐,我端鱼汤下来。”妹宛捏起一块麻布垫在瓦罐上,把那瓦罐从热炉上稳稳端下。
妹宛见楠只是笑着不说话双手背在身后,正心生疑惑。忽见楠盯着自己,从身后拿出个毛茸茸的物件儿。“我在山上捡到两只冻死的野兔!。”妹宛惊呼一声,睁大眼睛接过那两只硬邦邦的兔子。野兔在冬天长出了更细密的毛发御寒,正适合缝在寒衣里保暖。想到此处,妹宛内心十分雀跃。两人便借着小小的红蜡火光吃起饭来,妹宛听楠说着如何捡到野兔的经历。
这间极小的屋舍透着橘红色光芒,是黑夜与白雪之间唯一的颜色。楠伸长筷子想要为妹宛夹一块鱼肉,没等夹完便被门口突然传来的巨大砸门声吓了一震。楠拍了拍受惊的妹宛,皱着眉头向门口走去,同时高声问道:“谁?”问出这字的同时,楠心里有种极不好的预感,门外似乎来者不善。
楠的担心没有错,打开门时他看到了官府的人。他们身穿统一的服装,领头的那个人表情严峻,“啪”地将一张写满字的黄纸展现在楠面前。楠有些惊慌,妹宛不知何时来到了楠的身旁。不安地问道:“这是?”
领头的人不耐烦地说道:“皇上要南巡会稽,需要人修一条秦河!不从者杀头!”说着,他威胁似的摸了摸腰间的刀鞘。
楠霎时间觉得整个人动弹不得,妹宛更是一下瘫倒在地上,紧紧抱住楠颤抖的腿。哀求着来抓壮丁的人:“行行好,就当没有这个人好不好。官爷要什都行!”领头的人自然知道被征调成为壮丁意味着什么,见到眼前这一幕亦动了恻隐之心。可惜上头的命令不可违抗,否则被杀头的人就是自己。因此,他只得冷冷地说:“皇帝命令,违者杀头。”随后又补了一句:“若修筑速度快,则半年便可回家。皇上亦有重赏。”
他们就这样带走了楠,在离别时刻妹宛泪已流尽,冲进里屋拿出还未制成的寒衣披在楠身上。她恨自己没能提前几天给楠缝制寒衣,今年的雪是那样大,可寒衣里只有江南的单薄芦花。突然,妹宛又想到什么似的,从屋里拿出来了那把鱼骨伞递给楠。
她并不知道楠被带走意味着什么,但她丝毫不怀疑官兵说的最后一句话。只要半年,他们就又可以相见了。想到这里,她开始安慰自己,总有机会再相见的,只要不是一辈子见不到就好。
楠浑浑噩噩地被带走,路上他一直回头。拼命想要记住这间烛火昏暗的小屋舍和妹宛,记住潍村牟河还有它们之间的三里芦花。
他怕记不得回来的路,找不到家。
第三年,妹宛做了一个梦。那时,秦始皇早已经修成了河道,所有的壮丁都被送回原籍。在回来的人中,没有楠。她梦见楠带她穿过挨挨挤挤的芦苇荡,二人穿行带来的风使得大片白芦花轻柔地飘扬起来。不记得走了多久,一座宏伟气派的桥出现在眼前。和她曾见过的任何桥都不同,它规整漂亮,两岸是绚丽的灯光。
妹宛疑惑地望着他,楠笑着抬起手,指向那座桥。妹宛循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桥的最高处站着一个孤单的女子,她望着河面似乎若有所思。
楠对妹宛说:“我们会再见的,在很久以后。”
“啪嗒”一声,雨滴落在我身上,将我从这一奇妙的梦境回忆中骤然抽离。正当我因没带伞而窘迫时,突然发觉身上已无雨水,原来是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子在为我撑伞。我从没见过这个人,可却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我们认识了好久,因为他目光里的温和实在是熟悉。
如梦初醒一般,我立刻望向梦中那二人的方向,可哪里还有浩浩荡荡的芦苇?唯有两阵风吹过雨中的上塘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