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钰琳
一
小余侧耳听着走廊窗外的动静,依靠在墙边的桂树枝叶噗噜噜相互碰撞,一只小松鼠扒开遮挡着的叶片,月亮耿耿的泠光照得它浑圆的眼睛又黑又亮,现出俏皮的神色来。
“小余,你看。”松鼠轻而易举地跃进了走廊,在小余的手心里团成一团。它转过身,毛发向外舒展的尾巴深处藏着星点的红与黄:“快看呀,快看呀——红色的桂花!”
小余咯咯直笑,两侧脸颊处落上了浅浅的梨涡:“八秒,我看到啦,是不是教二后面的?”
松鼠八秒拨开尾巴里的棕毛,仔细挑出散落的桂花。小余看见它耳朵下面嵌着块儿白色的痕迹。
她弯弯眼睛,好笑地想,松鼠的胎记也会变大吗?
八秒摊开掌心展示收获,小爪子上几朵桂花挨挨挤挤凑成一堆:“小余,都送给你!”
小余轻轻把八秒放在窗台上,接过它的礼物,珍而重之地放进早已准备好的小布袋里。松鼠伸长脑袋,打量着袋子内部,干掉的玉米粒、色泽光滑的坚果、红色的桂花,所有它给出的礼物都好好地待在里面。
八秒满意地招了一招耳朵,挥动尾巴:“小余,这次讲什么故事?”
小余拿出了背包里的绘本,封面上发亮的自行车栩栩如生:“今天要讲,飞翔的自行车!”
小余和八秒相识,缘于一出有趣的事故。
二
松鼠落到树的枝干上,它伏着身体,用爪子上隆起的脂肪,蹑手蹑脚地沿着粗糙的大樟树树皮向前走。走到顶端,它看向掉进树下自行车车筐里的松果,苦恼地呆立着。
自行车的主人从菜鸟驿站取了东西,回到车子旁,预备将快递塞进前框里。这时候,她发现多出来的不速之客:“咦?”自行车主人捏住松果顶端,拎起来在眼前晃了晃。
“呀——!”松鼠大叫起来,着急地跳来跳去,它一个没有站稳,晕乎乎地掉下了站立的树干。自行车主人仿佛听到了一声尖细的喊叫,茫然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却只看见一道灰色的身影猝不及防落入了她的怀里。
“啊——!”这下自行车主人也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喉间发出尖叫,引得周围的同学纷纷投来了视线。她赶忙低头,恰好和毛茸茸的灰色生物四目相对,耳朵下边白色的毛发分外显眼。自行车主人好容易才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颤抖着手臂放下松鼠。它看看自行车主人,又看看身后的大树,慢慢退开了几步,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小脸,才噌地窜上了树。
自行车主人惊魂未定,她捏住自行车手把,突然发现车筐里的松果还好端端待在那儿。呀,它忘记了拿走了!小余——也就是自行车的主人,仰头,眯眼,目光逡巡着试图捕捉松鼠,但松鼠走得太快,此刻已经失去了踪迹。
所以它是在害羞吗?小余回宿舍的路上,想起松鼠的脸,忍不住思索。
那天回去她把松鼠讲给了室友听,室友们都不相信松鼠会尖叫。明明是真的呀,小余嘟囔着骑车。她一直有周末清晨骑自行车锻炼的习惯,早就形成了固定的路线。
前边就是晨苑食堂旁的路了,到树荫底下,天空被高大的枝条分割成块状儿的绸布,斑驳的光点散落在地,随着光线的摇曳眨眼。小余耳边风呼呼吹过,带来了和上次一摸一样的叫声。
“喂--喂--”
小余合拢停车把手,右脚着地停在路旁,左顾右盼。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声音逐渐靠近了,仿佛是在脚边,小余低头望去,果然见松鼠口中衔了一片花瓣轻快地跑来。
小余吸了一口气,俯下身去让松鼠爬上她的手臂:“原来你会说话!”
“我一直会呀,不过听到我的只有你。”
小余伸出一根手指,蹭了蹭松鼠柔软的棕毛。
“对不起,”松鼠小小的爪子抓住一片粉白花瓣,“上次我吓到你了。”
花瓣轻轻落进了小余的手心,两边的爪痕和牙印格外明显。小余仔细瞧瞧:“这个花,不会是从二食堂前边摘来的吧?”
“是的,是的,”松鼠高兴地说,“小余,你真聪明!”
小余瞪圆了眼,无奈地点点松鼠的鼻子:“下次可不能这样了,那都是精心养出来的,摘了就不美啦。”
松鼠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啦。你叫什么名字?我们当朋友好吗?”
“小余,我叫小余。”
从此她们成了朋友。
小余给松鼠取了个叫八秒的名字,邀请它同自己一起骑自行车。从宿舍楼下出发,先穿过网球场和教一中间的窄路,向右拐便进入了一条隐秘的小径。蔷薇和牵牛攀着墙壁热烈地盛开,有些起伏的水泥路仿佛飘动的带子,掩映在其中。再出去则闯入了一片园林造景,这地儿白天人来人往,但晚上的灯光衬得柳树阴恻恻得发绿,小余每次和八秒买水果捞经过,都会加快脚步。
认识八秒之后,关于上课,小余最喜欢的地方变成了一楼的教室,树们忠诚地守卫着教室,在一边伫立。她总是特意坐在靠窗的位置,天光洗刷窗外葱茏的树枝,穿过缝隙跃到课桌上。这时候八秒就会出现在摇曳的树叶里,两只手拢住揣在身前,小声地唤着小余的名字。
小余悄悄将书往左推一点位置,排列整齐的字和标点符号旁留下了交流的空地,正好方便她画上松鼠圆鼓鼓的脸。八秒拉长身体,挂在枝头朝窗户里看。小余听见了它嘻嘻的笑声,自己也忍不住挂上微笑。时间久了,几乎每一页上都有涂抹的痕迹。
排球课上,八秒经常灵敏地跳进老体育馆二楼,掀开小余的包抠两颗玉米。排成三列的同学窃窃私语,几十只眼睛唰唰对八秒致以注目礼。
隔壁的同学兴奋地说:”小余,你快看,那只松鼠在吃你包里的玉米。”
小余面上装作不在意,实则心里乐开了花。那可不是随便装的,买早饭排队的时候,还隔着三四个人呢,她一眼就相中了摆在最中间的那盘玉米,望眼欲穿地等着前面的人拿了盘子往前走。
等拿到了,小余松了口气,室友笑她:“怎么变得这么喜欢吃玉米了?”
“粗粮谁不喜欢吃?”小余反问。
但她独独剩下了玉米,塑料袋一装放进帆布包里,亲密地躺在铅笔盒上。到了体育馆二楼,她把包的口子朝窗户的方向放下,这是她为八秒准备的爱心早餐。
偶尔,八秒会钻进她的口袋,走过陈家河到图书馆去。借了书回来,随便找个教学楼的空教室看书。八秒总好奇地盯着书上的字猛看,缠着小余问:“书上都说了什么呀?”
小余便耐心地讲她从从书里学到的知识,她发现八秒似乎对新奇的小故事格外感兴趣,于是在淘宝上买了好几册内容各异的儿童绘本,慢慢教八秒认字,给它讲故事。她分出了大半空闲时间和八秒待在一起,室友追问她在干什么,小余也只是含糊地应付,一只会说话的松鼠,说不去不笑掉大牙?
尤其是夜晚,九点以后楼道里几乎不会有人,小余跑下楼把八秒藏在口袋里带进来,看完书了再放它出去。她们坐在台阶上,借着斜上方的两颗圆灯读书,玩笑。八秒低头细细打量五彩的插画,小余摸了摸它的脑袋,突然看见八秒耳朵根下那一块泛白的毛发越发显眼了。
这个地方是不是变大?她凑近一点,奇怪地拨弄着。
八秒痒地缩起脖子:“小余,干嘛碰我的胎记呀?”
胎记原来会变大么,小余恍然大悟。
三
尽管八秒信誓旦旦地保证它是天生的胎记,小余仍然略有些不安地咨询了网络上的兽医,也去看了各种关于松鼠的科普,但都没有得出准确的结论。
应该真的是胎记吧?小余如此安慰自己。
随着日历本上的数字飞速划过,白发逐渐占领了八秒更多的皮肤,已经蔓延到了整个后脑。
“于是自行车飞呀飞呀,车身闪闪发亮,拖出一道长长的尾巴……”晚上,小余轻声读着飞翔自行车第二段的故事,八秒倚靠她的手臂,坐得低低的,头一点一点,显得困倦极了。
小余晃晃它的身体:“八秒?八秒?”
“恩?”八秒猛地直起来,又缩了回去。
“你最近好像越来越没精神了。”小余担忧地拉它的手。
八秒哼哼地说:“我没事……就是有点困了……”
小余合上书,送八秒下楼,把它放在了宿舍楼旁的晚樱下:“晚安,八秒。”
八秒挥挥爪子:“晚安,小余。”
不知为何,八秒越来越失了活力,它安静待在小余口袋里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从前在树枝间奔跑的日子,小余手足无措,晚上,她小心翼翼地询问它要不要去看兽医。八秒一边撑着口袋的袋盖,一边露出脑袋,黑色的眼睛看着小余:“兽医是什么?”
“就是会给动物治病的人。”
“我没得病,我可好了。”
“真的吗……”小余指着它头顶的白色,“那这是什么?”
“胎记呀,松鼠都有胎记。”八秒疑惑地说
小余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她想劝八秒去看看,但对把八秒关进笼子里十分抗拒。八秒打了个哈欠:“小余,你能送我下楼吗?我好想睡觉呀。”
“好吧。”小余泄气地下了楼,目送八秒回到树上。冷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她望着八秒离开的地方,心想它也会感觉到寂寞吗?
令小余恐慌的是,自从说要带八秒看兽医后,小松鼠足足失踪了两天,小余上完一天的课,还要骑车绕南校区一遍遍找那个熟悉的小身影。她心急如焚,嘴唇内侧冒出好几粒溃疡,喝水也痛吃饭也痛。结束寻找她精疲力竭地进卫生间洗澡,喷头冲出的流水和着眼泪一起,稀里哗啦淌了一地。
等室友都睡着了,她做贼似的踮着脚走到惯例碰头的楼道里,垂头坐在台阶上。
“小余?小余?”
小余趔趄地爬起来,跳下台阶,拖鞋啪地发出响声。她辨认出八秒微弱的气息,冲到窗边,它四肢并用扒在窗台上,大半个身子都变成了白色,毛发黯淡。小余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如潮水般涌出眼眶:“八秒,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
“对不起,”八秒怯怯地说,“我骗了你,其实我得了一种治不好的病。”
“我们治,我陪你治!”小余哽咽不已。
八秒摇摇头,侧脸紧贴小余的鼻尖:“小余,认识你真的真的真的很高兴,我做梦都在和你一起玩,这是我最开心的事情。”
它的大尾巴拍打小余的掌心:“小余,自行车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小余回寝室拿了书,断断续续读着,眼泪滴在纸上,泅开模糊一片。她读啊读啊,一辆闪闪发光的蓝色小自行车缓缓浮出了纸面,八秒试探着坐上了车凳,十分熟悉般前后踩踏起来,车身随着它的动作逐渐升到了空中。它兴奋地大喊:“小余,你快看呀!我会飞了!我会飞了!”
“八秒!”小余呜呜直哭,双手用力舞动,“再见!再见啊!”
小松鼠朝着月亮飞去了,车轮后面的点点光芒汇成了长长的星河,一直通到了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