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落幕的重逢------评《寻梦环游记》
墨西哥小镇的砖墙上爬满了三角梅,金黄的万寿菊铺成通往亡灵世界的桥梁,骷髅头骨被涂成糖果般的彩色。12岁的米格尔拨动琴弦,唱起那首《Remember Me》时,皮克斯用一场绚丽的亡灵节狂欢,撕开了人类对死亡最深的恐惧与误解。
米格尔闯入亡灵世界的契机,源于一场被禁止的音乐梦:家族祠堂里被撕去照片的曾曾祖父、阁楼里藏匿的破吉他、歌神德拉库斯的海报……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被刻意掩埋的真相。米格尔为参加乐器比赛偷取了“曾曾祖父”的吉他而意外穿越到亡灵国度,在这里,骷髅亡灵们穿着鲜艳的礼服跳舞,街道上飘着会发光的魔法生物,就连骷髅头的眼窝里都跳动着温柔的火光,没有阴森与恐怖,只有延续的记忆与未尽的情感。
墨西哥文化中的亡灵节传统,为这场生死对话提供了温暖的底色。在生者供奉照片、铺洒万寿菊的仪式中,死亡不再是禁忌的深渊,而成为一场跨越时空的团聚。当米格尔的曾祖母伊梅尔达骑着花瓣幻化的神兽追逐他时,当她举着拖鞋威胁要送他回人间时,死亡的外壳被亲情凿出一道裂缝。
电影中最具哲学意味的设定,莫过于“终极死亡”的概念。当人间再无人供奉你的照片、无人讲述你的故事时,亡灵便会如沙粒般消散。这种消散比肉体的腐朽更令人战栗,因为它意味着一个人在世界上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被抹去。埃克托颤抖着抚摸女儿可可照片的瞬间,内心是无尽的不舍与无奈,那个被他抛弃在摇篮旁的婴孩,已是人间最后一个记得他的存在,而这个唯一的存在,也即将忘了他的一切。米格尔家族对音乐的集体性遗忘,恰是这种记忆消亡的隐喻。曾曾祖母伊梅尔达将吉他砸碎、将丈夫的照片撕毁,试图用恨意埋葬痛苦,却让整个家族陷入更深的割裂。阁楼里藏匿的吉他残片、可可奶奶混沌记忆中残存的《Remember Me》旋律,像地下的暗河,总会在某个裂缝处涌出地表。当米格尔为垂暮的可可弹唱那首父亲写给她的歌时,干枯的记忆突然被泪水浸透,褶皱的老照片在歌声中舒展,亡灵世界的埃克托在消散前夕被奇迹般拉回。这一刻,皮克斯让观众看见:记忆不是冰冷的遗物,而是让生命延续的火种。
《寻梦环游记》的动人之处,还在于它解构了非黑即白的道德评判。曾曾祖父埃克托真的是“抛妻弃子的混蛋”吗?当真相揭晓时,我们发现那个被钉在家族耻辱柱上的男人,临终前挣扎着爬向家的方向,口袋里揣着要送给女儿可可的吉他拨片。而高举“家族至上”旗帜的伊梅尔达,在亡灵世界追逐米格尔时唱出的《La Llorona》,泄露了她对丈夫深藏百年的眷恋与伤痛。米格尔将埃克托的照片放回家族祭坛,不仅让亡灵重获归家的资格,更让生者与逝者达成真正的和解。当伊梅尔达与埃克托在亡灵世界的舞台上合唱时,断裂百年的琴弦终于续上,家族的集体记忆从此完整。这种和解超越了简单的伦理批判,它揭示了一个更深刻的真相:家族的本质并不单是血脉的延续,更是记忆的共享与传承。那些供奉在祭坛上的照片、那些代代相传的手艺、那些在节日里反复讲述的故事,都在构建一座抵御遗忘的堡垒。
在东亚文化中,死亡常被裹上沉重的禁忌色彩。孩子们被教导“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清明扫墓时长辈们的神情总蒙着阴翳。但《寻梦环游记》提供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生命教育范式:它让骷髅跳起恰恰舞,让亡灵吐槽人间的八卦,让生死对话充满墨西哥辣椒酱般的鲜活热辣。当米格尔的曾祖母用万寿菊为他祝福时,当埃克托笑着说“我们的故事只能靠你带回去了”时,死亡不再是需要回避的阴影,而成为照亮生命意义的镜子。当观众为埃克托与可可的相认泣不成声时,实际上是在经历一场关于告别的预演。死亡无法终结爱,但遗忘可以;生命的价值不在于存在时间的长短,而在于你曾在他人心中播下多少记忆的种子。
我们终将学会,也希望能够,以庆祝的姿态面对离别。真正的死亡从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爱的记忆停止生长的那一刻。当我们在清明点燃香烛,在中元节放逐河灯,在某个深夜突然想起逝去亲人的习惯性动作时,其实也正在用记忆搭建一座永恒的桥梁。桥的这头是绵延的思念,那头,是永不落幕的重逢。《寻梦环游记》并非仅仅是一个男孩追求音乐梦想的故事,而是一曲关于记忆、传承与和解的生命赞歌,它让观众在泪水中重新凝视死亡——原来生命的终结不是心跳停止的瞬间,而是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闭上了眼睛。